1994年,秋
江頖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,街道上明亮的路灯照亮了庭院里的寂静,面前砌得高耸的树丛像一道屏障,拦住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脚步。他对这栋房子忽然感到极度陌生,如果不是这盏灯的路光,他或许根本不会停下。可这里住着曾经的江頖,年少时的他。药物抹去了他生活的本性,如今的他既愧对过去的自己,也没有勇气再踏入那扇门。江頖没有过多停留,转身下了山。
他飘荡在蜿蜒的山路上,穿过丛生的荆棘丛林,直到远处城市的轮廓、霓虹的灯光、穿梭的车辆映入眼帘。错乱的光线像一把利刃,摔碎了他顽固又防备的记忆,年少时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。身体里的药水快耗尽了,记忆的浪潮又开始翻江倒海了。
一道清亮又带着倔强的声音掀开了海面:“凭什么!凭什么我不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!我讨厌和徐驰一样,我不要学他!”
地上散落着满地的各式甜品,包装盒上的英文字样沾着泥土,铺在荒芜的土堆上。十岁左右的少年正狠狠踩着甜点,鞋底沾满了肮脏的奶油,各色糕点的碎屑散落在江頖的脚边。他与那道年少的身影仅隔一步,他站在平整的地面上,像一个局外人,看着过去的自己。
“啪。”
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划破了眼前的迷雾,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浮现,江頖闭上眼睛,脑海中难得地跳出那四个字:“雍容华贵。”
透过半开的车窗,他看清了车里的人。女人鬓边的珍珠耳坠在说话时轻轻晃动,金色的凤凰图腾绣在缎面红色旗袍上,庄严又冰冷的声音隔绝了车外的喧嚣。江頖的脑袋像被斧头劈开般剧痛,他知道,女人的左边还坐着一个人——徐驰,这些东西是他的。可他却像大人一样沉默寡言,此刻的少年,反倒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。窗外的他不知道,但,江頖却看得清清楚楚:徐驰正在冷静地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块甜食,对他的吵闹无动于衷。
“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?我看你是最近把脑子给学糊涂了。”女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老赵,不用管他,我们走。”
“他自己会回去的。”
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,江頖才从错乱的精神恍惚中回过神。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少年:扎进裤子里的短袖衬衫被扯了出来,白色的布料上画满了杂乱的图案。少年蹲下身,将散落的糕点一块块捡起装进袋子里,挂到了一棵矮树上。做完这些,他不管脚上的奶油污渍,转身朝山路深处走去,书包早已被他丢进了车里。这条路的尽头,藏着一段长长的上坡路,就在这座山的背后。年幼的少年不知道山的样貌,背影却难得地放松,脚步坚定地往前迈,嘴里反复大喊着:“我不要!我不要!我不要!”
江頖站在他的身后,这条路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完。
他还没来得及转身,一股强大的引力便将他拉回了原本的轨迹中。
烤糊的蛋糕层松松软软地塌在瓷白色碟子里,餐桌布上打了好几处补丁。原本的底色应该是粉色,泛白的岁月在上面抹了几层假象,反复搓洗后,倒是真的白净了不少;白色的墙面上多了一层纸砖,砖头颜色各异,线条交杂错乱,砖面也歪歪扭扭。许听坐在窗户前,对面摆着一只玩偶熊,江頖飘到玩偶的旁边,侧对着许听,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。这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正好能坐下四个人,许听身旁的空位,应该是留给她母亲的。
桌上切了叁份大小不一的小蛋糕,许听把最完整的一块放在了身旁的空位前,醒目的字迹,江頖一眼就看懂了。
“妈妈。”她说。
江頖的心脏猛地一缩,错愕又不真实的感觉席卷而来。下一秒,他面前的空桌上多了一块蛋糕。没有名字的标注,江頖用指尖沾了一点奶油,在桌上慢慢写下:“江頖。”字迹与身旁那头浣熊的名字对齐。
许听不知道,这张桌上的人全了,落空的奶油也只有江頖看到了。
今晚的灯光格外温馨,暖黄色的光晕照得人心里发暖,江頖总有一种错乱的感觉,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相处的环境里。可当他看向许听时,又会瞬间清醒过来,现在的她,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。她会在白净的皮肤上抹上一层淡黄色的涂料,把自己打扮得更黯淡,不引人注目;她身上锐利的锋芒,都被她都被她披上了一层纱布。这种可爱又笨拙的方式,江頖暗自庆幸:江頖庆幸她天性好奇又藏拙避锋,不再轻易受伤。
当这盏灯亮起时,他只愿这光能再暖些,亮得更久些。他看着面前的这块蛋糕长舒了一口气,幸好最糊的这部分她没发现。
许听吃完蛋糕后,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起一根红色的蜡烛,正准备点燃时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睛一亮,迅速跑到门口关掉了灯。黑暗笼罩的瞬间,秋天的凉意顺着窗户吹了进来,掀开的窗帘盖住了散落的月光,江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,不适地晃了晃脑袋。
“咔嗒。”
火柴划亮的瞬间,烛光的光芒晃过江頖的眼睛,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。直到呼吸恢复如常,他才抬眼望向许听:她的头发变长了,似乎也长高了不少,手指上的旧伤口缠着干净的绷带。
她快长到他险些忘记的模样了。
只有光线昏暗时,江頖才有勇气肆无忌惮地窥探她的变化。他残缺的、半透明的影子,在烛光下才显得没那么惊悚。
烛光的烟霭似乎飘进了江頖的眼睛里,那双快被泪水淹没的眼睛,此刻,被几乎肆虐的思念疯狂侵蚀。他张了张嘴,嘶哑哽咽的声音从烛光中传出:“祝你生日快乐,祝你生日快乐,祝你生日快乐……”
“生日快乐,许听。”
江頖为许听唱了一首完整的生日歌,烛光吹灭的瞬间,一道挺拔高大的影子藏匿在烟雾缭绕之下。
闭上眼的许听没有听见这道声音。
江頖的泪水在滴落的瞬间划破了这幅温馨画面的平静。窗外的树叶被风吹落,飘进了客厅里,秋天又来了。
他平静地抬头仰望天空,树上的露水顺着枝叶滴落,落在他薄弱的眼皮上。江頖缓缓睁开眼,微弱的阳光打在绿叶上,散落的光斑像星星一样落进他的眼中。被雨水冲洗过的街道干净整洁,地上的泥渍与脚印都消失不见了,只有积水潭里留下一道清晰的脚步声。
他知道,有双眼睛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这一切。在某个瞬间,他们的心脉相通了。
“咔哒。”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清脆悦耳。
“喝不喝可乐,江頖?”身后传来一道明快有力的声音,夹杂键盘敲击的声响中,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爽朗。
江頖慵懒地回应道:“不喝。”
他手撑着下巴,趴在阳台的栏杆上,树枝上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。现在的他,站在曾经用血掌抹过的大楼里,这栋楼只有六层,街道上的老树枝繁叶茂,很容易挡住这里的视线。刚下过雨,风早已将树枝吹倒在一旁,此刻低头望去,正好能将街上的风景一览无余。
突然,空荡荡的街道上来了一位过客。女孩背着一位年迈的老人,脚步有些吃力,踩在积水潭里时却格外平稳。浅色的衣服被雨水打湿,紧紧贴在她的身上,江頖猜不透衣服的颜色,他觉得是白色,光线穿透后纯粹的白。老人安静地靠在女孩的后背上,女孩的身形看上去很小,江頖猜不透她的年纪。
他突然直起身,拨开挡在眼前的树叶,他的眼睛被街上那抹重影吸引住了,当一阵清香袭来时,瘫倒的树叶瞬间飘动,沥沥细雨哗然落下;太阳从云朵身后探出了头,微弱的光线透过树枝落在女孩的背上;一圈圈光晕洒落在她的脚边。树影晃动时,江頖的心被这阵清香困住了,细缕缠丝慢慢围剿他的脉搏,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直到眼睛轻轻眨动时,他才知道这不是假象。
注:
其实这两卷的标题完整读起来就是:“绵山多秋雨,塞北千里外。”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联想到人物底色,哈哈哈(不是挑衅)。
